阿风躺在床上，没有了呼吸。
他就像睡着了一样，表情安详，嘴角还带着几分笑意，仿佛下一秒就会翻身地说梦话一样。
好久我才接受他已死了这件事。
……
我把他的尸体背出房门，放在客厅的沙发上。我从没想过阿风有这么重，这使我一度想把他扔在地上拖着他走，但看在我昨晚和他吵过架的份上，还是决定给他留个面子。毕竟我们俩的最后一面居然是在吵架，我不喜欢争吵，所以还是想用和好作为结尾更让人舒心一点。
阿风说很少有人能活过30岁，从那刻起我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，毕竟阿风已经是二十多岁的老男人，什么时候死也不奇怪。
只是我也没料到这一切会来得那么突然。
我就坐在阿风旁边，感觉什么事也提不起劲来，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发呆，脑海中会不自觉闪过那些过去的片段，好多都是我原本已经忘记的。
我想起我曾经问过阿风，为什么他总说我是小屁孩？
而阿风又为什么是大人？
他笑着回答：“因为大人和小孩不一样，是会怀念过去的生物，所以当某一刻我有了怀念的想法，我就成为了大人。”
我有些理解了。
于是此刻怀念着阿风的我，也终于成为大人了吗？
我望着阿风苍白的脸，心情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地步。
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遵照阿风的意愿，把他带到大海上海葬了吧？
我不再发呆，而是动身去做该做的事。我去楼下把车子启动，又跑上楼给阿风披了件外套，离我们家最近的海域大概在几十公里外，我想阿风需要一件防寒的外套，即便他再也感受不到寒冷。
就在我费尽力气地把他搬进后车座时，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。
有点像是切换电台时的雪花音，机械感很重，好像有人在调试什么一样。
“你好。”
声音清晰了。
我下意识地扫视四周，就连白茫茫的天空也打量了一遍。可是什么也没有。
“你是谁？”我似乎猜到对方的身份了。
“我是死神。”
“哦。”
对方的回答不出我所料，于是我继续忙自己的事情。
阿风就躺在后车座上，这让我有些担心他会不会掉下去。而把他扶好坐正，车子没开几分钟他又倒得不成人形。
没办法，我只好把他转移到副驾驶的位置上，用安全带好好地绑住。
我本来不想让阿风的遗体坐到副驾驶上，因为这会让我分心。阿风一直教导我行车安全事项，但我们俩最近几年几乎都没见过其他人，现如今宽敞的大道上永远只有我一个，我想稍微放纵一下也不会有什么问题。
而且一路上车子偶尔会被不平整的路段震一下，这让我有种阿风还在动的错觉。
这都是我所怀念的东西。
“人类。”
死神又叫了我一声。
我眼睛也没抬，依旧直盯盯地望着前方，应道：“你有什么事吗？”
“我是来通知你的。”
“嗯？”
“先恭喜一下，你副驾驶上的那位在凌晨6点30分离世，他的死亡意味着你成为了整个地球上的最后一位人类。我们即将宣告，人类终于全体从三维生物进化成四维生物，所以在这个值得庆祝的关头，我们有个特别企划想要找你完成一下。”
“特别企划？”
“没错。”
死神的话语戛然而止。
他似乎在等待我问是什么企划，但我对这件事并不关心，我只想好好完全阿风最后的遗愿。
大概二十分钟后，车子终于开到海滨附近，我已经能远远地看到沙滩上不住拍打的浪花，以及一个令我熟悉且怀念的身影。
那艘快艇。
我在车上脱了鞋，光着脚丫走到沙滩上。今日没有什么阳光，所以沙滩也冰冰凉凉的。阿风说人脚底的穴位直通心脏，我想会不会是这个原因，才使得我现在感觉胸口有种冰锥般的刺痛感。
我走到快艇旁，上面斑驳的痕迹还是那样明显，不知道我们把它扔在海边的这些年来，它过的怎么样。
试着启动了它，能源表上显示它还有能量。这是件好事，看来用来出海的航船已经有着落了。
我拍了拍快艇的船帮，有种找到老朋友的感觉，这在我看来有些不可思议。我早该想到当阿风死掉的那一刻，在我心里就已经有很多东西变得不同了。
阿风的尸体被我背上了快艇，都到最后目的地了，我再抱怨他有多沉也没意思。我屏着气把他翻上快艇，这是最难的一步，把六十公斤的东西背在身上和举起来是两码事，尤其是一滩烂泥一样着力点极难掌握的尸体。
但这也只是费点功夫的活，很快阿风就躺在了快艇的后座上。
“人类，你想把他运到海里？”
死神再一次发话了。
我点了点头，回答道：“这叫海葬。”
“你知道海葬的意义吗？”
“知道，阿风和我提这事的第二天我就上网查了，土葬意味着入土为安，灵魂能够重新转世为人。而海葬则是漂泊于海，灵魂没有根基，也就没办法转生。”
这也代表着，阿风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回来了吧？
我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说出这番话，然后将快艇推入海中。坐上了驾驶席，在海上开船的感觉还是第一次，不过快艇的操作并不复杂，和开车的区别不大。
我启动了快艇，船在慢慢加速中。
死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：“虽说如此，我猜你还有些不知道的事情吧。”
“什么？”
“海葬的第一步是要把尸体先烧成骨灰，最后一步则是把骨灰撒入大海，而不是简单地抛尸。”
“嗯……”
对于我来说，把尸体扔进海里是一回事，先烧成灰再把骨灰扔进海里又是另一回事了。
“这么恶心的吗？”
“不不不，倒不如说直接把尸体扔进海里更恶心啊，它是会浮上来的你知道吗？整个尸体泡的跟个猪头一样，绝对会引起不适的。”
“……”
“再者说，”死神的语气有些无奈，“海葬最初的意义就是为了节省陆地资源，而且从一定程度上来说还比土葬要环保，所以不烧成骨灰再扔入海里，海葬就没有意义了啊。”
“好吧，你说的好像有道理。”
“那么……”
“不听不听，王八念经。”
死神：“……”
我一脚将快艇开至最大马力，海浪瞬间激起几尺高，耳中只剩下呼啸的海风，声音很大，却仿佛能盖过一切声音，反而成了一种平静。不久我就像迷失在海中一样，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是一成不变的海平线。
我在海风中艰难地站起身来，伸出手把阿风的尸体从座位上拖下来，衣摆被吹地像是披风一样呼呼作响。
我想干脆一点解决这件事，但是中途他被卡住了，上半身挂在船外，下半身还在里面，我只好对着他的脚往上一提。
这个过程挺麻烦，不过唯一谈得上幸运的是，这次他终于不会再晕船了。
阿风成功入海，溅起小小的浪花，涟漪在船尾荡开一圈又一圈。
最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，青色的湖面恢复了平静。
我回到了陆地，感觉身心俱疲。
“所以你现在打算听听我们的企划了吗？”
“我有拒绝的权利吗？”
我慢吞吞地坐上车，缓缓驶出海滨，离开这个沉重的地方。
“没有，”死神毫不犹豫地回答，但他说完却又犹豫了，“不是，我的意思是，你没有理由拒绝吧？”
“说说看。”
“只是件小事而已，我们想请你环游世界。我们这边会全程跟踪你的第三人称视角，有点像直播的形式，你知道直播吧？”
“我知道。”
我勉强提起些兴趣，虽然我更倾向于打一辈子的游戏，但无论是直播还是环游世界都是我从没考虑过的事，它们有着某种新奇的吸引力。
于是我切换成自动驾驶模式，单手撑在车窗上拄着脸，将视线投向窗外：“我在网上看到过直播录像，很多人追求刺激在进行户外直播，无论是因为攀岩而摔死，野外生存被野兽吃掉，还是极限运动失败而死，这样的人有很多很多。于是留下来的那场直播录像也成为了他们人生中最后一次直播。”
“是吗？这和我想象中的直播不太一样，不过还好，好歹直播这个娱乐项目还是保留了下来，不管它变成什么鬼样子，总之存在就好，省的我浪费一番口舌来讲解了。”
“我觉得你的补充说明就已经过长了……”
“总之，这个企划简单来说就是为你量身定做一场直播，什么时候你踏遍地球的每一寸土地，这个直播就结束了。”
“如果在我死之前没还完成呢？”
我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，至少在后知后觉中我是感到奇怪的。
阿风说以前的人把死亡当成一种结束，无论你生前做过什么坏事，还是你有过什么丰功伟绩，死了就是死了，生前的一切责任都会一笔勾销。
当然这个道理现在已经不适用了，人死后会变成死神，记忆与过往都将在另一个维度被继承，所以一笔勾销这种便利的说法完全不成立了。
“你似乎问了个怪怪的问题。”
死神的语气很轻松，至少不像我想象中那样：“没完成就没完成嘛，没有谁去追究这种事的。”
“好吧。”
我感到一阵语塞。
窗外的景象不断在变化，这证明车子在加速，也证明时间还在流逝。死神又说了一句话。
“放轻松点，人类，你可以把这次旅行想象成你的成人礼，或者是生日。主角是你，你开心就好。”
“可我不太喜欢搞砸事情，”我还是把我闷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，“如果在我身为人类的最后一段时间，是以一段糗事作为结尾，这和人生的污点根本没有两样。”
“相信我，没人会在意这些，包括你。”
“我肯定会在意的要死。”
“相信我，”死神又重复了一遍，“以后你就知道了，你在生前做的事，没谁会有兴趣，就连你自己也一样，这只会成为你记忆中微不足道的气泡，没有多大意义。相信我，往后的路还长着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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